那些牛

  最早家里有3头牛,两头黄牛和一头黑牛,那是分生产队时分到我家的。黑牛是一头公牛,双角弯弯,异常凶猛。而那两头母牛却温顺得多,目光柔柔的,任你抚摸它们光滑的皮毛。   后来,两头母牛各下了一个小牛犊,家里立刻热闹起来。两个小家伙精神抖擞,走路也一窜一跳的。直到长得很大了,母牛还用舌头舔它们的毛。家里有一辆板车,那时养牛养马的人家都要承包几户人家的田地,从耕种到收割拉运,那些牛马付出的劳动最多了。   论干活黑牛是最厉害的了,通常要用两头牛拉的车,它自己就能拉动,拉得身上出一层细密的汗,那皮毛就越发的黑亮。我看过黑牛和别的公牛打架,那气势很是雄伟,两牛对峙良久,然后一起前冲,尾巴夹紧,头低着,4只牛角纠缠在一起,碰得“叮当”作响。黑牛一般都是胜利者,战胜对手,它便仰天长叫,家里的两头母牛也遥相呼应,两头小牛更是颠颠跑来,围着它身前身后地转着,颇为自豪的神情。   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,干了一天活儿的黑牛吃过料便卧在牛棚里休息。当时我们都在院子里纳凉,忽然,黑牛像惊醒了般,猛地窜起来,拼命地甩头,几下便挣断了缰绳。在我们惊愕的目光中,它跑进了南园,对着那棵粗粗的杏树猛撞,声音大得骇人。父亲大声地吆喝,却又不敢上前去拉它。终于,黑牛的一只角撞断了,飞出去老远,落在了地上。然后,黑牛不动了,仰头看那树冠,长鸣了一声,轰然倒地。它再也没有站起来,它用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劳累的一生。   后来,听爷爷说,那棵树下曾埋过一头牛,是好多年前的事了。或许,那是黑牛的亲属吧!   3个月后,已是秋天,家里的一头母牛被卖掉了,卖给了村里的张三瘸子。他是个杀牛的老手,那些年靠卖牛肉挣了不少钱。所以那头母牛的命运就是被杀死。我是曾看过他杀牛的。之前把牛拴在树上或者门柱上,给它端来一簸箕黄豆,此时牛已知道将死,便仰头长叫,全村的牛便都跟着叫。它叫完之后,大大的眼睛里便有清亮的泪水淌下来。然后低头去吃黄豆。吃过黄豆,当它再抬起头时,眼里已没有泪水,目光恢复了往日的柔和,神情无比的安详。张三瘸子手持一个小铁锤早早地守候在那里,此时便出其不意地照准牛头就是一锤,牛于是轰然扑倒,挣扎也不挣扎一下。接下来便是放血、剥皮一类的活儿了。   杀牛的场景我只看过一次,便不忍再看。那天的傍晚,听说就要杀我家的那头母牛了,我坐在院子里,想起杀牛的情景,心中便充满了恐惧。忽然,远远传来一声牛的长鸣,听到这叫声,我家院子里的3头牛便一起叫起来,紧接着全村的几十头牛都叫。听那叫声,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撕扯着。过了一会儿,周围又寂寞下来,我想,那母牛该流泪了。我看见家里的3头牛也都哭了,泪水滑过牛脸,在夕阳中像两条亮亮的溪流。巨大的心痛使我也流下泪来。那一锤该已经落下了吧?那一夜,母牛的点点滴滴都在脑海中涌现着,我第一次失眠了。   少了两头牛,院子里仿佛一下子清静起来。那两头小牛也一下子长大了许多,它们是公牛,等待着它们的,依然是它的世代祖先们重复了无数次的命运。它们没有选择。这两头牛都是黄色的,所以看起来没有当初黑牛那么威武。放牛的时候它们很让我放心,从不去田地里践踏庄稼,只在河边慢慢地啃草,或者在树阴下静静地卧着,使得我可以从容地坐在岸上钓鱼。而别的孩子却没这么幸运,那些牛瞅他们不注意便会窜进庄稼地里,赶它们的时候,它们捉迷藏一样地和孩子们兜圈子。   让我看到这两头牛的另一面,是在一个秋天的凌晨,我和老叔赶着它俩去村南的大甸子上拉草。前一天车已放在那里了,那时爸爸整天在甸子上打草。我们赶着牛进入甸子的时候,天刚开始放亮。忽然,两头牛停了下来,抬高头警觉地四处望着。我和老叔正惊异间,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狼嚎。那时甸子里常有狼出没。我和老叔迅速地向旁边的高坡上跑,两头牛还站在原地。跑上高坡向下看时,有两只狼出现了,在牛前后各有一只。以前听村里人说过牛和狼的遭遇,牛的弱点在臀部,狼便专门攻击它后面。狼用尖利的前爪伸进牛的肛门里,把牛肠子都掏出来,牛便必死无疑。   此时我们非常担心那两头牛。两只狼越靠越近,在牛的前后约5米处停下了,作势待扑。就在这个时候,一头牛迅速地转过身,身子靠在另一头牛身上,它们把头压得很低,尖尖的牛角伸向前方,嘴里发出很低很沉的吼声。我忽然明白了,它们这样站是为了保护对方的臀部不受狼的攻击。一见到这个姿势,两只狼没敢冒然发动进攻。对峙了好长时间,远处传来了马车声,两只狼飞快地钻进草丛不见了。我和老叔早已惊出了一身的冷汗,而两头牛身上也是湿漉漉一片。   3年之后,我家搬进了城里,3头牛都卖了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真不知它们是否还活着,可是,剥皮卖肉的命运总会等着它们!一想到这些,心中便会沉重起来。   听说农村越来越富了,有拖拉机的人家也越来越多,很少有人再用牛来干活了。养牛的极少,即使养了也是为了卖肉,于是心里便会稍稍宽慰起来。这样一来,牛的命运也许会好些吧!